顾婉儿坐在马车里，主街两旁热闹的叫唤声彼起彼伏，文人骚客调情时文绉绉的声音不时传入耳中，掷果盈车的场景在这里也屡见不鲜。

她微掀车帘，繁杂的气息扑了满脸。

头上簪花，脸敷白粉的文人随处可见，贵族们喜熏香，衣裳宽松博大，风姿飘逸，谓之风流。其中不乏身穿长裤和革靴，衣身紧窄的胡服打扮之人，真真百花齐放，富足非常。

平城属于大陈一个极其丰奢之地，坐马车一日就能到达主上所居之地金都。虽占地不广，却雅士墨客云集。

其中最大的原因是永平公极其骄奢淫逸，上行下效。也算在主上脚下，并未出什么乱子，随着平城越发富饶，越来越多有抱负不得志的人往这里寻找契机，赏诗会更是佳句频出，惹得天下众人纷纷效仿，并为之倾倒。

如今世道贵庶等级十分严苛，男女大防不是很看重，盛行赠送美妾，于仆从而言，她们也只是贵人，与贵族是沾不了边的。她们一介庶民，如蝼蚁般渺小，随时可送人可打杀。

她们的马车刚到公府门前，便被拦了下来，所有人被勒令下了马车，只见浑宏大气的永平公府大门两侧站着两排侍卫，似乎在为谁开路，她们从马车上下来后，也只能恭敬地候在侍卫后边让路。

此时正值二月，北地气候寒冷，永平公每到寒冬酷暑便前往西山别院，一住便是几个月。西山别院地貌很是奇特，依山傍水，冬暖夏凉，坐马车半日便能来回。

安静地等了好一会，一阵叮铃声响起，一辆华盖马车从府里驶了出来，三面帘子掀开，里面慵懒地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女，带着些妩媚，颇为悠闲地坐在马车里，甚至懒得瞟门口众人一眼，浓郁的香气盈满在空气中。

顾婉儿她们跟着门前的侍卫低头行礼，瞧见马车被无数仆人簇拥着浩浩荡荡往主街而去，甚至连府外的百姓都被驱赶至一旁。

“那就是嘉玥县主，顶顶的贵族，看刚刚那气派，金都主上的公主也不过如此了。”顾婉儿身后的百姓窃窃私语，唯恐被人听了去。

“不过是去游湖，排场也如此之大？”另一个婆子凑了过来。

“你是刚来平城吧！这可是一年前主上亲封的县主，就算她出门散散心，排场也不比这小呢。而且这位县主很是不羁，喜欢好看的郎君，她府里还养着几个呢。”一个郎君也挤了过来，很是羡慕，只恨自己长得不够好看。

柳嬷嬷瞥了一眼身后的几个多舌之人，对竖着耳朵的几个女郎道：“上马车罢。”

马车徐徐而行，不断晃动的车帘，外面的景色也隐约可见。侯府雕梁画栋，尊贵大气，一路仆从无数，皆低头前行，目不斜视，对美人进府也缄默不言一脸木然。整个府邸不见欢声笑语，甚至有些死气沉沉。

六个人每人都有一个小院子，配两个侍女。这就是未得宠幸前的待遇，顾婉儿拿着自己的小包袱，站在自己前世爬行的这条路上，看着没有烧焦依旧崭新无比的熟悉院门，及“玉芜院”几个熟悉字，前世今生如幻境般一一闪过，一时恍惚非常。

“女郎。”两个侍女打扮的小姑娘从门内行来，低垂着头，对她恭敬行礼。

“嗯，带路吧。”顾婉儿跟在她俩后边往里走去。认得她俩，圆脸的唤翠枝，方脸的唤碧莲。

两进小院，进门便是内院，院门旁一颗长到院墙上的大树，看着有些年头了，内院北面为正房，两侧有耳房，东西面为厢房，供侍女居住，干净整洁，无太多装饰。

“奴婢翠枝。”

“奴婢碧莲。”

刚在正厅入座，侍女摆上茶点，便匍匐于地。

顾婉儿喝了口茶，袅袅的白雾缭绕。当初那场大火，就是在这里，翠枝被压在头上那根房梁之下，而自己即使被她推开，依旧砸断了腿，而碧莲早已不知所踪。

“嗯，起来吧，以后翠枝负责内院的事，碧莲负责外院的。”

碧莲眼神微动，不动神色抿抿唇，和翠枝齐齐称“是”。

顾婉儿太累了，她赶在城门将开前回到营帐内，当时薛泠鸢未醒。她一夜未眠，换来了翠枝备水沐浴。坐在半人高的浴桶里，双手搭在浴桶边，舒服地叹了口气，询问翠枝府里的情况。

“府里公爷正妃李氏，近些年几乎不管后院之事，潜心礼佛。嫡出女郎陈嘉玥，一年前被主上恩赐为县主，恩宠无人能出其左右，公爷不在府里，她便说一不二。”翠枝神色钦慕。

“往下为妾室美人无数。公爷并无嫡子，虽庶子女不少，但都不得公爷看重。”

“女郎，在府里你要小心一个人，”翠枝义愤填膺：“公爷胞弟陈广石，此人荒淫无道，即使是公爷的美人，也有招受过毒手的，公爷打了骂了，依旧我行我素。”

“嗯。”躲着点就行，顾婉儿如是想。

翠枝认认真真地帮她揉搓乌黑油亮的墨发，内心再次惊叹，这顾美人身上无处不美，皮肤更是毫无瑕疵，如玉如雪，就连发丝都柔韧有光泽，更别提那身段了，她刚帮顾美人脱衣裳，都直接红了脸不敢再看，难怪会被送进府里来。

顾婉儿并不知道这个小侍女的想法，她洗完澡，便换上轻薄的寝衣，慵懒地躺在床上，而翠枝则跪在脚踏上，帮她绞头发。

裴琰如今应是公府里的一个马奴，她虽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，但是三个月后的那场火他能安然无恙地走出去，还能提前告知薛泠，肯定是和那场火有关的。

昨夜他为何出现在城外树林，又为何会受伤，她觉得裴琰并不仅仅是个低微的马奴而已。

她知道这个人的戒备心太强，太冷硬，甚至不近女色，昨晚她数次靠近，皆被他眼底的冰霜吓退，要不是他身体不太能动弹，她都怀疑，他能立刻杀了她，至于后面为什么亲自己，不过趁着他虚弱，是自己也有意为之罢了。

但她唯一的优势便是这副容貌和身体。

翠枝绞好头发，发现顾女郎已经睡着了，帮她盖好被子，放下床帐，便轻手轻脚地关门出去了，翠枝知道，今天美人们进府第一天，是可以休息的。

院子里那颗大树在黑风中如鬼影般晃动，黑暗中院墙上藏着个脸色蜡黄，身材干瘦的男子，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。

借着夜色和大树的遮掩，猥琐的身影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，此时咧着黄色的牙齿，诡笑得盯着一间正房。

而正房窗户上，女子身材曼妙的影子正准备换衣就寝，熟悉的院子和熟悉的大树，还有窗户上熟悉的剪映……

一下子把思绪拽回。

“啊，不要。”被榻中，顾婉儿腾地坐直，额上有些细汗，手抚着胸口，惊魂未定地急促喘息。

隔壁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，“女郎怎么了？”翠枝顾不得礼数，推门而进，看见脸色苍白，额冒绵密汗水的女郎，先去把窗户撑开，跪在脚踏上目露担忧地替她擦汗。

“我没事。”她推开翠枝，着木屐跪坐到铜镜前，铜镜中的少女青涩中透着娇媚，正睁着一双残留着惊恐的媚眼回望着她。她嘴角上扬，铜镜中的美丽少女也勉强一笑，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。

铜镜中少女朱唇微启：“过去了，一切都不会发生了。”只要撑过三个月就好，摆在眼前的死局就能破解……

外面天色将暗，她透过窗户的纱窗往外望，院子里生机盎然的大树，与院墙交缠在一起，确实可以攀着树枝登上院墙的，再借着夜色的遮掩......

一股强烈的不安不受控制地袭上顾婉儿的心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