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红衣马队与远大理想
雨后的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泥腥,闻起来很舒服。
鲁阿术高头大马,在队伍的最前方,后面跟着一支狭长的队伍。辽国骑士整肃排在两侧,把流民夹在队伍中间。
没有军爷的鞭子驱赶,队伍走得不快。偶有掉队的流民,辽国骑士便一刀刺死,也没有太多折磨。
比起之前,流民的待遇甚至还好了许多。
施予一拖着步子,一言不发。油老三跟在他身后不远,时不时张望,施予一从没回头。
俘虏的身份有些丢人,但总算暂时没有性命之虞。
寿阳城从被围到陷落,前后不过一天时间,让人疑惑,也让人惊讶。
辽国骑士们有些疲惫,疲惫的面容却始终透露着兴奋。周朝的军队比他们想象中还要不堪一击。他们的身上很脏,大多是地面溅起的泥浆,只有寥寥几个骑士身上沾染着不多的血迹。
显然这帮攻陷寿阳的勇士并未经过惨烈的战斗。守城的将士也许只是象征性反抗,又也许,他们根本没有反抗。
施予一的心情有些低落。
谈不上对这个国家有什么感情,但显然辽国的高歌猛进更不是什么好事。面对辽人一退再退,却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?
“予一……”
施予一回过头,面无表情地看着油老三。
“我……”油老三在心中酝酿了很久,可是一开口,才发现心中所想都不合适。
施予一瞥了一眼油老三,油老三半天不说话,又面无表情地把头转过去,继续走路。
“我真不是贪生怕死……”这话说出来连油老三都吓了一大跳,他还是满怀期待地看着施予一。
“嗯!”施予一淡淡回应.
“予一!”
“好的,知道了!我们现在还在辽人手里,省点力气想想怎么逃命吧……”
“我真不想老于头死!我也不想你死……”
许久过后,施予一长长叹了口气:“我们都不愿意,就这样吧……”
油老三好像还有话,嘴巴嗫嚅了下,终是没有再开口。他步伐稍慢,几个流民插了队。
油老三落后几步,被淹没在人群里。那个中年人满脸泪水,失魂落魄,不曾有人在意。
寿阳已经陷落,紧接着便是乐平城。乐平城再一丢,北边的雁门就成了孤镇……
脚下的青草被人反复践踏,偶有偏僻点的地方,刚刚长好的新绿,又即将被战火烧遍。
施予一对鲁阿术这个辽国蛮子印象不错,后者显然也对这个古怪的小孩很感兴趣,几次策马来到施予一身边,甚至一度想要把他一带回辽国。若是施予一愿意,可为鲁阿术的门客。
这些辽人,总在模仿着汉人的习俗,豢养门客,便是其中之一.
施予一笑着拒绝道:“你又不是统领千军万马的上将军,当你的门客有什么意思?”
“会有那么一天的!”鲁阿术自信满满。
“那便等到你成为上将军的那一天再说吧!起码当个上将军的门客才有点意思!”
“那等我成为上将军,你不许反悔!”
施予一只是随口一说,鲁阿术显然当了真。
“当上将军的门客又不吃亏,我怎么会反悔?那时候,你莫要嫌弃我才好!”
施予一和鲁阿术有的没的搭着话,打量着沿途的风景,商量着门客和上将军的伟大梦想。当他逡巡到远方的山头,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线。
马队!
真有意思,又来人了!
随着他的目光看去,只见远处斑斑点点,旌旗猎动,马上骑士俱都红衣银甲,声势比鲁阿术来的时候还要浩大。马蹄飞踏,携有千钧之势,一路奔袭,仿若无人能挡。
这般豪迈健硕的骑士,居然是周朝军队?
鲁阿术也是纳了闷,周朝什么时候居然有这等雄壮的骑队?
“报告都统!西南方向距离此地五里处,千余轻骑正在靠近,是王家的军队!”
一骑斥候飞奔来报,有些匆忙,却不慌张。
“原来是王将军!哈哈哈哈!终于来了个能打的!”一个胖乎乎的大胡子兴奋地吼了起来,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:“耶律堇请战!请都统给我一千大辽勇士,我去吃掉这队骑兵!”
施予一听不懂辽话,但是从大胡子手舞足蹈的模样看来,他大概是想打仗了。远处的周朝军队,对这个大胡子来说,似乎是一群无主的羊……
“一千勇士?剩下的两百你给我补上?”鲁阿术没好气地瞪了大胡子一眼。
“啊?”耶律堇这才反应过来,此次出行未得军令,都统说来乐平附近打探情报,或者干脆说是私自出行,所有的辽国勇士加起来,上下不过八百。
“那……”大胡子挠了挠头,“那八百也行!”
“五百!给我五百勇士,我必砍翻他们!”
鲁阿术实在懒得搭理这个傻子,瞪了大胡子一眼,转头望向远处,伸手示意斥候继续打探。
“都统!”大胡子不甘心地嚎道。
鲁阿术没有理会。这支骑兵来势汹汹,是王家的骑兵,他不敢托大。
本就是私自出行,可不能折损太多人手。再说这里深入敌境,谁知道这只骑兵还有没有援军?
“打仗的时候多的是,偏要这个时候逞能?王家的骑兵,让他一回又如何?”
言讫,鲁阿术翻身上马,想了想,又打量起奔袭而来的周朝骑兵。那支骑兵全力冲刺,倒像是想吃掉自己的队伍?
鲁阿术一阵好笑。
内心纠结,权衡片刻,终于下定决心:“大辽勇士,回寿阳!”
鲁阿术大手一挥,号令接连发下。几里长的散乱辽骑不再管这些流民,迅速靠拢列队,而后向寿阳方向疾驰而去。整个过程行云流水,没有一丝拖沓,整齐得让人窒息。
流民们望着这令行禁止的辽骑,嘴巴张得老大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。
……
“待我官拜上将军,你可不要耍赖!”
已经走出一段距离,突然想起什么,鲁阿术居然策马回头。
施予一狡黠一笑:“若是到时候我官职比你大又怎么说?再当你的门客岂不是屈才了?”
鲁阿术闻言一愣,显然不曾料到这个少年居然也有雄心壮志。
他凝望着施予一,随即哈哈大笑:“你若是能当上汉人宰辅,我便是给你当护卫,每日牵马坠蹬亦无怨言!”
“那便一言为定!”施予一笑道。
“一言为定!可不许提前死了!”鲁阿术挥了挥手中的刀。
“保重!”施予一拱手,郑重行礼。
鲁阿术绝尘而去,他随手一挥,不算敞亮的天空,闪过一道白光。恰如这个平淡压抑的世界里,凭白多了些许温情。
施予一举剑迎空,一个物件飞旋而至。坠绳搭在剑鞘上,缓缓下落。
把东西捏在手中一看,却是一块玉佩。玉身洁白无瑕,雕刻着一只海东青正在捕猎天鹅。海东青凶猛,天鹅灵动。玉是好玉,手艺并不精美,看起来有些粗糙。施予一望了半晌,只能笑着夸赞一句:“颇具神韵……”
待辽骑走远,流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。有几个胆大的远远地看着这个方才和辽人大官交谈的孩子,目光中有些羡慕,又有些鄙夷。大部分人则仿佛被抽干了浑身力气,横七竖八地瘫倒在地上,一动不动。待到那群周朝军爷过来,却不知又要被驱赶到什么地方,能省点力气,便省点力气。
鲁阿术的部队结阵而走,完全不显慌乱,甚至给人一种他们随时会回来的感觉。大周的骑兵全力冲刺,一副非要赶尽杀绝的模样。
双方始终保持着默契,彼此之间的距离不曾缩小,也不曾拉大。直到辽国军队翻过山头,再看不到踪影,大周骑兵才放慢了脚步。
领头的将军望着辽骑远去的方向,半晌之后,一声令下,所有人齐齐调转马头。散乱的队形迅速合拢,拉成一条长线,对着这群流民慢踏而来。阵型的变化迅速而干脆,给人的震撼,甚至比辽人的骑兵还更甚一筹。
“这么整肃的军容,为什么会打不过呢?”施予一呆呆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大周军队,忍不住发问。
没有人回答,甚至没有人关心这个问题。流民们双目无神,静静地看着空中的云。
长长的马队不多时就到了眼前,长途跋涉过后,战马有些不安,不时抬脚想要走动,又被身上的骑士拉了回来,最终没能挪动半步。只好不停地打着喷嚏,宣泄着自己的不满。
领头的将军跃马而下,立在流民面前。
流民看到将军有些畏惧,想要跪下。但是奔波的疲惫以及死里逃生的压抑,让他们站都站不起来。所有人忐忑地看着将军,没有人发出丝毫声音。
将军对此倒是不以为意。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,然后缓缓抬起头,最后停在辽人离开的方向。
翻过远处的山,就是寿阳。
寒光凛凛的银盔挡住了将军的大半张脸,却没能挡住将军鹰鸷的双眼。将军的眼神冰冷,比头上的银盔更让人胆寒。他的面容干皱,鼻子左侧挂着一道长长的疤痕,狰狞可怖。
来势汹汹的蛮夷贼寇,问题重重的周朝军队,眼神空洞的流民,支离破碎的尸骨,将士们疲惫的面容,鲜血、哭嚎、惨叫、烈火……明明是见惯了苦难,不知为何,眼中还是有些湿润。只是将军背对着众人,所以不曾有人看到。当他转过身来,依旧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将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