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
下了官道，路边有一棵小树，金夕将灯笼挂到了树上。

行不多远，金夕长声喊道：“罗星门的朋友，我们如约而至，暗夜无灯，不是待客之道！”

他提着真气，声如清钟，声音掠过野地，听到有回音隐隐，似乎前方有山有谷。

他话音方落，在野地之中，两人四周，约有数百盏灯笼火把，竟然同时燃起，不分先后，如密密麻麻的萤火虫，向两人急速地围聚过来。

两个人借着这些灯火，看清了四周围的地势。

看起来没有什么凶险特别之处。

小路两侧是荒旷的田地，再往前面，有一带山障。小路向山中曲折而去。

田地还没到耕种的时候，没有庄稼，没有秸秆根茬，空空如也，除了黄土就是黄土，平整开阔，正好适合布阵。

02

火把之下，罗隐与师弟当先，紧身短打。

云落望向四面，看着数百之众，略显惊讶，道：“罗隐，你把门下众人都集拢来了罢，不留些人手，收拾家中细软吗？”

罗隐神色语气仍然平和，一如早上在酒楼之上，客气问答，只是言语之中，有了一些激昂之气，他说道：“我等未做走路打算。罗星门苦心经营多年，已视此地如家，我家若破，惟死而已。”

他轻拂着剑锋，接着说道：“老朽这些年来，忙于经营俗务，没有大师兄那般天资，于阵法一道，不能入神超脱，但也一日没有放下过。今日若是连你们两个娃娃都拿不下，日后也不必江湖偷生了。”

他略一摆手，门众弟子，即向两人高声叱喊着，杀了过来。

03

云落微微摇头，拔剑。

金夕云落，与罗星门众人，进退拆招，相互试探，稳攻稳守。

双方就像高手纹枰对弈，先是占角挂角，再拆边进腹，争抢大场，四平八稳的布局，都不急于求战，想打一场漫长的消耗之战。

云落借此机会，留神观看阵势，领会金夕所讲授的各种要点，渐渐看得明白，理出了头绪。

罗星门弟子，约集数百人，但真正成阵的，仍是一百零八人。

就如金夕所说，天罡和地煞之数，两阵同布。

剩下的，都手持着灯笼火把，守在外围。

罗隐与师弟，各自带动着手下弟子，像力士挥舞重剑，一波又一波攻来。

人以刀剑为兵器，他则是以人为兵器。

而金夕则在试探着寻找破绽弱点，反向带动这把“重剑”。

04

这一战，双方都有些低估了对手。

斗了一刻，云落发觉，此前确实小看了罗星门，若无金夕，此战危矣。

昨日在林中遭遇到的弟子，可能是罗星门之中，最低末的角色。

此时的大阵之中，由多个小阵组成，成阵的众人，或八或四，分组聚集，他们内力甚强，出招快疾，相互配合流畅严密。

此外，全然不顾自己破绽，屡屡拼命斗狠。

在以命相博的打法中，罗星门弟子的每一个破绽，对金云二人而言，都成了交换性命的陷井。看罗星门弟子的意思，用他们这一条命，就算换得两人受伤也值。

而且有人受伤倒地后，外围立刻再有弟子替补而上。

罗星门布阵的弟子，数百条性命，可以错上数百次。

金夕云落，各有一条命，一次错误也不能犯。

05

罗隐与师弟狼视鹰顾，伺机而动。

斗了一刻，罗隐才攻出了三招，他的师弟攻了两招，如果按照金夕在酒楼上所说，要五百招才能分出胜负，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。

而罗隐一方，心中也越来越急。

他本想凭借着人多的优势，不停轮换，慢慢消耗金夕云落两人的劲力，只等两人力疲，出现破绽，再下杀招。

但阵中这两个年轻人，对于此阵，像已熟识。

两人的冲击，都在薄弱之处，阵型的每一次变化，轮换之时，都别扭艰难。

幸而门下弟子奋不顾身。

还好，这两位年轻人武功虽强，却没有烈性杀意。

06

罗隐忽然想：这两人，尤其是这姑娘，如此身份，为何没有杀心？

这个念头，在罗隐心中一闪而过。

他没有往“上”想，却向“下”想去：

管她为什么没杀心，不下杀手就好办！

他一声呼哨，阵法变动。

本来大阵由近二十多个小阵组成，这些小阵，在金云二人身边游走滑动，接招而过。如今，向两人直接冲撞而来。

你不动杀心，我就更加拼命。

就像这局棋进入中盘，棋子相接，战意渐浓，一方开始斗狠，得寸进尺，你如果略为退缩让步，我马上就去分断。

片刻之间，金夕云落压力大增。

07

金夕一声招呼，与云落背对背相依，合在一处。

二人如同挨在一起的两块礁石，海风之下，一层又一层的浪花，不断撞过来，又不断的破碎四散。

罗隐发现，他二人合在一起，也像阵法一般，虽然剑法不同，配合得极为默契。

两个人也不呼喊交流，却同进同退，一样的想法。更难得的是，都将自己身后的空间，完全放心地交与了对方。

同时，两人在打斗之中，仍然没有下过杀手，都以击伤面前之敌，让其失去战力即止。

罗隐甚至对这两个人渐渐有了好感。他知道两人已经就是死人，不由得有些惋惜。

他有些疑惑：自己活了大半生，还有没看懂的人，还有想不通的事儿吗？邪道之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年轻人，自己门下，数百位年轻的子弟，没有一个能比得上。徒弟是不能奢望了，如果不是对手，不是正邪不两立，有这样两个忘年交的小友也好。

金夕和云落双剑双人，合心同意，抵挡着罗星门弟子，不甚费力，这样下去，同人阵的消耗却会更大。

发觉到这点，罗隐立刻收回了心神：胡乱想些什么，为了大事大计，死这两个人算得了什么，死再多人又算得了什么。

杀人也是救人，杀十人救百人千人万人，这买卖如何做不得！

至于金云不下杀手，罗隐心中也马上有了另外一种解释：也许并非二人本性良善，这样的大战，伤人总比杀人容易，也更加节省力气，杀人更会激发罗星门子弟的斗志和愤怒，只伤不杀，也许就是这公母俩儿的高明之处。

罗隐决定再变，一声呼啸，外围灯火忽动。

层层灯火围转游走，或正向，或反向，或在阵中穿插，云落一望之下，不仅方位失辨，又不由得生起了眩晕之感。

08

罗星门开始用灯火的变化，迷惑对手。

云落又斗一刻，感觉天地都翻了个，地在上面天在下面，像倒了过来。

陷于阵中，第一要紧之处，就是辨识方位。

天上没有星月，山势在夜色之中，也难分别。

云落再也看不出阵势变化，眼中所见，都是层层叠叠的人影刀剑，脑中更加散乱。

她已跟不上金夕的节奏，配合不得，只得随意拼斗，自己这一面，险相环生，几次出现漏洞，也让金夕腹背受敌。

照此下去，再打一刻，两个人就将被罗星门冲散。

但是，她却觉金夕进退攻守，仍然如前，并无慌乱之象。突然之间，云落脑中一闪，明白了其中道理。

在几百盏火把灯笼之中，远处有一盏灯，始终未动！

那就是金夕下了官道之后，挂在树上那盏，金夕正是一直以此确定方位。

想明白这点，云落立刻又找回了感觉。

09

双方都知道这样下去，不是办法。

同人阵打到现在，似乎弟子们有些疲累了，不止金夕，甚至云落，也发现了阵势运行渐慢，有了一些破绽，依稀可冲。

金夕轻喝了一声：“分！”

两人逐渐分开，自行向一侧试探攻去。

两人想把阵势冲散，可罗星门等的就是现在！

两人刚刚分开，阵形突然变化，隐隐成为龙虎之形，翻滚摇摆，分头缠绕。

罗隐与师弟，如猛虎利齿，恶龙毒信，不离金夕云落左右，身边聚集了全部的亲传弟子，这些人的招式，共同配合更为娴熟高妙，凶狠老辣。

罗星门杀招发出。

剑光点点，刀影重重，圈子越来越小，片刻之后，即是龙虎血口咬噬之时。

20

金夕高喊一声“合”，向云落靠拢，云落也即杀了过来。

罗星门再不想让两人会合，每个人都擎出了全力。

金夕和云落，这时候，就像与对方拔河一般，极为艰难地把距离一步又一步拉近。

罗星门的圈子也越缩越小，近至数尺，金夕云落身边，成了利刃之墙。

21

在阵势杀招将出时，却出现了破绽。

两张巨口，本欲分噬二人，金云虽然没有合至一处，但距离已经不远，两张大口，撞到了一起，多名弟子互相挨挤，出手不便。

这时间极短，但一瞬之间，金夕和云落已经抓住了机会，几乎同时冲抢出去，罗星门多人倒地。

两个人方才冲破的，是同阵最强之处，这里被破，外围都是二传三传弟子，多人联成小阵，但都挡不住两人一招，弟子们声声痛呼，横七竖八，连连倒地。

龙虎大阵，被拦腰斩断。

22

金夕云落先分又合，合而又分，分后再合，利用几番分合，终于在极限拉扯之下，让同人阵出了破绽，抓住机会，从生门冲出。

这个生门，不是同人阵布阵时候存在的，而是两个人，用头脑与武功，拼杀创造出来的。

罗隐与师弟高声呼喊，弟子们蜂拥追来。

金夕边打边退，大声向云落道：“这同人阵，方才是不是被我们破了？早上的赌约，是不是已经赢了！”

云落挥剑笑道：“你听，他们刀剑乒乒乓乓的响，是不是说‘没破没破’‘没赢没赢’！”

罗隐红着老脸，也不答话，指挥着众人，重新组织阵势，成为两只牛角之势。

管他破不破阵，赌约输与不输，杀了两人，就是最终胜家。

他们快不过金云二人，两人沿路疾退，已到了山脚之下。

23

这一带的山，有一些特别，没有舒缓的山脚和坡麓，是直接从地上拔起的。

就像是造物主从别处做好，搬来扔在这里，硬生生砸落在田野之上。

小路延伸进到山中。

进山之处，两面都是陡削的石崖，中间最宽之处，或者能并排着走上两三头牛。

路看起来幽细如丝，山下面像有传说中的烈火地狱，火将山障烤得炸裂开来，出现了这一道缝隙。

再望向里面，一望漆黑。

山的外面，路的一侧，紧邻崖下扎着两个帐篷，似乎是军营所用，外面还有一个兵器架，插着几杆长枪，还有弓箭。

军帐里面似乎驻有兵士。

但里面灯也不点，一声也无。

24

云落金夕沿着小路退入山崖之间。

罗星门众人即在外面停下。

两崖之间狭窄，罗星门无法成阵，罗隐和弟子众人都清楚，如果不成阵势，完全不是两人对手，如果分成三两个人逐渐进去，那就是进了多少人，就死多少人。

罗隐打个手势，人群分开，十几个弟子过来，搭开强弓，箭矢攒射过去。

两人听见箭风破空之声，贴紧石壁躲闪，云落伸手抄住一支箭，嗅一嗅箭头，叹一口气，扔在了地上。

金夕问了一声：“毒箭？”

云落点点头，打个手势，便沿小路，要向内再退。

金夕忽对云落道：“慢一些，小心四周！”

云落停步，问道：“为何？”

金夕道：“我总觉得，破这同人阵，虽然也是费了些力气，但还是有些容易了。”

云落轻轻道了一声“好”。

25

入内数丈，开阔起来。

隐隐看出，四周仍然是高大石崖。里面寂然无声，没有犬吠之声，也没有禽畜人声。

似乎没有人烟。

罗星门都在入口之外，火把灯笼的火光幽幽透入，像地狱之火再次燃起，已经露出了一线，正挣扎着要烧透大地。

再走十几步，忽见前面有些异常，就在路边，很多森白之物，略为方整，陈列了老大一片。

26

不知为何，这些东西，望上一眼便觉得汗毛要竖，头皮发麻。

两个人慢慢走近，仔细看时，这些森白之物，竟都是棺材！

大约有数十口，横七竖八，摆在路边。

这些棺材，应是新近打造而成，都是粗劣薄陋的白木板，漆也未上。

还有十几口小棺材，似乎是为孩童而备。

盖子大都放在一边，却有一些，已经钉好了盖子，隐隐透出了尸体腐臭的味道。

就是说，有的棺材里面，已经敛了尸体，剩下的很多还是空的。

这是什么古怪，备了这么多棺材，装了人并不下葬，剩下的还在等着人死吗？

27

金夕看着这一片棺材，道了一声：“古怪”，向云落轻声问道，“我世事阅历，都不太多，你见多识广，可知道这里为何有这般怪异情形？”

云落摇了摇头，微微皱眉，道：“我也不知，总不会是什么好事，且退开几步，先离这些物什远一些。”

一道火光，蹿进了崖内。

火箭！

一枝又一枝的火箭，像一条条火蛇，射了进来。

地上有很多的枯柴落叶，箭附上即燃，仅片刻之后，峪中多处，就刮猎猎的先后烧了起来。

火光一起，峪中的情景，渐渐分明。

此时，两人明白了葫芦峪名字的来由。

28

这里并不算大，四面的连天石崖，围绕出了中间腹地。地形就像是一个闷葫芦，方才山崖之间的小路，是惟一的出口，就算是葫芦的柄了。

这条路，也是一条旱河，在无雨水的时候为路，有雨水的时候是河，峪中的积水，会沿路而出。

沿着小路，约有三四十户人家院落，茅草房子，石头院墙，较为整齐宽敞。

再其余各处，都是密树成林。

罗星门的弟子们，弓强箭远，似乎还有一张军旅之中的床子弩，有几只火箭，射到了千步之外，直钉到了那一侧的石壁之上。

好在罗星门还是不敢进来，他们携带的火箭也不多，在外面射进来，也没什么准头。

不多时火箭停了，但柴草，树木，这些房子，都陆续起火。

接着，便听见了各处院子里面，到处都是人声呼喊。

这些房子，都有人居住！

29

各处院子里的人，惊恐地喊嚷着，叫儿唤女，哭爹喊娘，纷纷向外逃出。

有的抢扔东西，有的寻盆找桶，想要灭火。

金夕听得他们的呼喊声，觉得与本地不同，带着奇怪的方言口音，勉强能懂。

离两人最近之处，有一户人家，一位女子抱着一个幼儿，鞋也未着，衣衫不整，披头散发地跑了出来。

此处中的火箭最多，火势最急。

这女子把孩子扔在地上，再要进去，却被旁边的两位邻居牢牢扯住，大喊道：“救不得了！进去都是死！”

女人用力挣扎着，向院子中，大声号哭嘶喊：“大宝！二丫！”

声音悲惨得像是心被硬硬撕扯开来。

30

金夕急忙就要过去。

他身形方动，身边人的剑就横了过来。

金夕毫无防备，剑正割在他的脖子之上，这一下被勒得好疼。

云落的剑很特别，只是单侧有刃，这一侧不是剑锋，若是剑锋那一侧，金夕便有四个脑袋，也一同割落下来了。

紧接着，云落脚步一错，右臂一顺，金夕的咽喉，被单刃剑的尖芒顶住！

金夕惊愕地看着云落。

云落像是刚刚想明白了什么事情！

她紧紧瞪视着金夕，就像盯着死敌，便在刚才和罗星门苦战之时，看着如狼似虎的遍野敌人，她也没有过这种神情，这时候的脸色，冰冷到了极点。

她字字绝然，却又极快地说道：“我去！你守在这里，不许过我的剑半步！”

“嚯”的一下，她把剑掷入金夕的脚前，大半剑身都钉入了地里，转身向那一家院落飞掠过去。

单刃剑的剑柄，微急地颤动。

金夕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，止步未动。

31

哭喊着的女人，和赶过来的邻人们，只看见了一道白影，抢入了院中，进入房内。

在几个呼吸间，这白影便挟着一个孩子，飞身出来。

白影将孩子扔在地上，接着又掠进了火中。

孩子大哭，邻居们都扑打孩子衣上的火。

房里还有一个孩子，女人顾不得去看救出来的这个，跪在地上，向着院子里面，双手扪地，连连磕头，嘶声呼喊“观世音菩萨！”

金夕站在原地，数着呼吸，四个呼吸之后，却没有见到人出来。

32

金夕不再等下去，几个起落，也抢过去，纵进了院中。

柴草树木，到处是火，房上茅草也都燃着。

金夕急吸一口气，抢进屋中，稍稍一找，就见云落抱着孩子，蜷在角落，旁边的房梁烧断倾下，横在前边。

烈火浓烟之中，无法呼吸换气，比水中更为凶险。云落显然是躲了一下房梁，耽搁片刻，气息已经不继，再没有办法换气冲出，眼神已经发散。

金夕挥出一掌，震开了房梁，右臂抱住云落，左臂挟起孩子，向着窗子纵身撞去。

窗子被撞碎，三人都摔在院子中，身上已经燃着，院中也满是火光浓烟，金夕记得院门的方位，他用尽了余下的内力，将孩子掷了出去。

这一掷力道精巧，飞出去的孩子，像一片落叶，轻飘飘落到院外。

内力已尽，气息也尽，幸好在院子之中，距离地面处，烟火还少，金夕嘴贴着地面，微吸一口气，紧抱着怀中的云落，一路滚了出去。

外面众人扑打孩子，又赶过来几位邻人，有人将两盆水浇在了金夕云落身上，两人在地上又滚了几滚，连扑带打，衣上的火才完全熄掉。

33

金夕长长吸了两口气，忙问云落：“你可伤到？”

云落轻喘了几口气，也恢复过来，却没有回答金夕的话，也没有起身，有些懒倦地坐在地上，双手抱膝，头发衣衫几处焦损，脸上一片黑灰，应该只是擦上了灰烬，并不是灼伤，看起来没有大碍。

金夕看一眼自己手掌，灼起了两处燎泡。

金夕问话，云落也没有回答，甚至没有再看金夕一眼，只呆呆地看着前面，似乎是在生气，不想搭理金夕，却又不太像，带着极为古怪难解的神情。

金夕忽然想起刚才，紧抱着人家姑娘，滚了一路，一直滚出院外的情景，不觉心中大慌，急忙作揖说道：“云妹子，方才惶急，事急从权，多乞……多乞多乞原谅！”

他心中慌乱，说话都口吃起来，可不由自主地又去回想方才的情景，他是第一次与女子如此接触，方才在生死之间，全无杂念，这时候想起来，身上竟然有些发抖。忙压下念头，往别处想去，心道：刚到葫芦峪，要下小路的时候，就有不祥之感，便是应在此事之上吧。这一次完全算是死里逃生，捡了一条命，应了就好。

云落忽然站了起来，一把扯住金夕衣袖，道：“你随我来！”

她向葫芦峪入口之处奔去，顺手抄起了自己地上的剑。

34

金夕一直被她扯着，到了入口处，才气愤地一甩，把手放开，云落四处稍一打量，略略一找，便指向了崖上贴的一张纸。

借着满峪火光，字迹清楚可读，金夕扫了两眼，一股凉意从脚底升到了头顶，从身上凉到了心里。

这是一张官府告示，押着本地官府的朱红大印。

一样的告示，边上还贴有几张，防备损毁。

正在这葫芦峪中居住的，是南方过来的灾民。

南方数州，先旱后涝，数处江河决口，淹漫村落，饥荒和水灾，搅在了一起，接着又生出瘟病来。

这次的瘟病，蔓延极易，只要与病人身体接近，呼吸相及，就会过上病气。

而且，病情非常凶邪，发病之后，十人之中，难活一二。

有数个州县，多处村落，亡不敢吊，死不敢敛，虽然不是户丁尽绝，也是十室九空。

得病之人大多死去，也正因如此，这病就只在几个州县之间传播，没有再向外地蔓延。

这些人，原来住在距灾区不远处的村子，虽然村中还没有人发病，但也遭了旱涝之灾，无法耕作，只好北上逃难。

这一支灾民甚是良善小心，他们担心有人带着病气，一路都与外地人保持着距离，不近接触。

他们所忧成真，行到此地时，有人开始发病，便连忙告知官府。

本地官府，急忙寻了这一处村落，将这峪中原住的居民通通迁出，令这些灾民，就住在峪中。

这张告示，便是说明情形，警诫百姓，峪内峪外，不得交通往来。

此病无药可救，官府无计可施，只能等着这些人一一发病身亡。

本地官府又为这些灾民们供给饮食，日用诸物，又先备下了那些棺材。

对常人而言，自然是极为避讳，但对必死之人，知道自己死后，能有几块板睡，不至于弃尸荒野，也算是一点慰藉。

本地官员也算得上干练良善，尽职尽责了，但他们面对天灾，也只能做得这些。

35

峪外几处营帐，便是看守的官兵。只是外面的江湖凶杀，如此规模阵仗，谁也不敢出帐多事。

这样告示，外面一定也有多张，但方才黑夜之中乱战，两人进入峪中之前，无暇、也无法发现观看。

金夕站在崖前，看着告示，人已僵住，这种惶恐，要比直面刀剑，更觉心中慌怵。

他也明白了云落方才为何那般惶急，竟然直接用剑和他说话，想来云落是先想明白了此事，想到了这些灾民的来处和来历。

方才火中救人，与这些灾民搅成一团，过上瘟疫病气，已是不可避免之事。

金夕呆立半晌，方才说道：“如此说来，你我二人……”

36

云落打断了他的话，说道：“只是你，没有我！”

金夕一怔。

在这孤绝幽险的山谷之中，火光如条条长龙，愤怒地游走扶摇。灾民们躲在空地上，痴痴呆呆的看着。

遭了灾荒，受了水患，中了瘟疫，可是就在等死的时候，还要再遭上一场大火。

他们就像木鸡一样，已经完全不知道生为何物，不明白人生为何如此不幸悲惨，甚至已经不太清楚，自己还在活着么？人间会是这样么？

金夕看向云落的时候，见她望向猎猎燃烧的火的眼神，正像昨日在林外河滩，望向乱雨那般迷离。